天富娱乐平台注册|高鲁冀：我的恩师萧乾先生

我和作家萧乾认识，大约在1974年，在画家黄永玉北京站前的家，当时在座的还有《南行记》的作者艾芜。黄先生郑重其事地把我介绍给萧乾，说他和太太文洁若刚从湖北干校回来，很多事需要帮忙。萧乾也给我写下他家里的地址。那时大家都没有电话，欲拜访某人，你得亲临其门。人在，你可能得以进门。人不在，你就撞了门，要改日再访。

乘公交车到萧乾在东城的家，要一个小时。倒是每次都能见到他，从未撞过门，因为他根本不上班，终日在家里，是名副其实的作（坐）家。每次见他，他都在桌前忙碌，不是看书，就是翻译。记得第一次拜访他，他就借给我一些书，都是他写的或编的。经过“文革”，他们这些老作家的书，图书馆里都没有了，或者有也不出借了。他借给我的书有：他写的《人生采访》，《未带地图的旅人》，《萧乾短篇小说集》以及他编的《英国版画集》等。我不仅看完这些书，而且把书都包上书皮，再还给他。

熟悉后，我还曾带我大女儿去他家，那时女儿大约四五岁。他和他三姐都夸孩子聪明又漂亮。我和萧乾谈话，他三姐一直揽着我女儿，说下次再带她来。可能是老人家长时间没接触到小小孩儿了。次日萧乾写来的信，说可以让她去当童星，说他认识某某人，此事后来也没有下文了，大概事情不好办。天富娱乐注册

以后的交往，他有很多事情要我帮忙，我也乐于帮忙。他们夫妻从干校刚刚返京，在京又不认识什么年轻人。当时“文革”余威，他们也不敢贸然找人，托关系。反正他的大小事，我都当成事来办。我办事能力超强，认识人又多，办起事来，得心应手。有一两件事印象深刻。例如，他有一张什么证书之类的，要装个镜框。那时可不像现在，商店里有各种尺寸的镜框可供选购。那时要请木工师傅亲自加工的。刚好我在建筑公司工作，有要好的雕刻细木工，我请他做了一个镜框。要用特殊刨子刨出曲线。总之，做得不错。萧乾看到，大喜过望。还有一次，他家的日光灯管坏了，是那种一人多长的灯管，北京没卖的。我请上海朋友买了灯管，乘火车送到北京。多困难，但朋友愿意帮忙。我要到北京站去接车，拿到灯管后，要乘公交车送到他们家。一路提溜着易碎的灯管，要十分小心。萧乾享受着我的服务。所有的朋友都如此。画家黄永玉曾说我是“通天交手”，我也不知出处，大概说我太能干了。

较大的事情是他们家太小了，三个大人，一个孩子，好像只一间小房，他与太太文洁若，和太太的三姐。怎么住？我是建筑工程师，突发奇想，他们大杂院的一个门洞，有顶子的，好像还蛮大。两头一堵，开了门窗，就是一间房。但这个门洞可不简单，不能自己干，要通过房管局的。不知托了什么关系，很复杂的，但终于办成了。从此，他多了一间房，在当时可是件大事。天富娱乐注册

我大约每周都要去他家看他，他到我们公司，只有唯一的一次。有一次，我买到了稀缺的奶粉，怎么通知他的，忘了。当时萧乾并没有电话，也许是传呼电话。总之，他很乐意跑一趟。我们公司在右安门，乘公交车要坐到底的。他来我公司，我给了他一袋奶粉，他还要乘公交车回去。有同事看到了，问“这是谁？”我说“他可是大名鼎鼎的，作家，翻译家，记者。二战时，盟军在诺曼底登陆，他是唯一的中国战地记者。他还是斯诺的好朋友及助手”。我一通介绍，同事笑了，“这么有名的大人物，我倒是听说过。你要不说，我还以为是蹬三轮的呢。”

萧乾说，他们住在东城，他们以前在这附近买了房，有十几间呢。但“文革”时都充了公。最精彩的是，他们有一套线装本的《金瓶梅》，当时这也是大禁书，被砌进墙里了。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。因为是我渴望一阅的。萧乾说，书内有大量的“性描写”，他一位什么亲戚，还都用红笔画了出来。我一直追问这套书的下落，据萧乾说，以后他们还去找过，墙已经被挖开，书是不知所踪。

我把自己在“文革”中的经历讲给萧乾听，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。我说，“文革”期间，我在全中国建造了38座毛主席塑像。北京天安门广场毛主席纪念堂室外四组群雕，我是工程总负责人，混凝土配方为我手定。最后技术总结由我一人完成，等等。萧乾听到，大为兴奋，他力主我一定把这些总结下来。那时的大环境是不重视知识分子，不重视知识，我也提不起精神来。但萧乾有不同的看法。他认为，一个国家要想发展，离不开知识和知识分子。当时虽然整体氛围不对，但这些是暂时的，今后一定会有大的改变。他一直鼓励我在自己的专业上发展，见我不起劲，他就对我生拉硬拽。说他“逼”着我去清华念研究生，一点不为过。天富娱乐注册

萧乾为我写了一篇论文提纲，有四页之多。论文题目是“关于雕塑建筑的设计，建造与维护的几点建议”。他虽然不是建筑师或雕塑家，但他写的这份提纲还有模有样，很有点参考价值，虽然内容多是我告诉他的。但也有他自己加的，如建筑工程技术人员要与雕塑艺术家互懂。我曾告诉他，我就是互懂的典范，他也欣然接受。后来在清华大学念研究生时，我把此论文写了出来。系里将此论文报到全校科研讨论会。

我一个堂弟高歌，在北京航空学院毕业。毕业时，正是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，他被分配到青海茫崖石棉矿电厂。他是一个幻想家，在那里，他居然发明了一个理论。刚想出来，自己不相信，一个礼拜，头发掉光了，成了大秃瓢。他来北京，想看看论文有无机会发表。萧乾听说这件事后，写了一封信，把我和我堂弟的事情都写了进去，并不是特定写给某个人。萧乾的生花妙笔，写得十分生动。老先生就是这样，听了我的讲述，他脑子总会冒出火花，而且一定会写出来。或是长信，或是文章提纲。天富娱乐注册

我和堂弟有一次去看我三爷爷，他叫高沂，我父亲管他叫三叔。是我们本家爷爷。他原是高教部副部长兼清华大学党委副书记。“文革”中受到冲击。“文革”后被分配到北京师范大学作党委书记。在高沂家，我们巧遇何东昌，他原是清华大学教务长，“文革”后担任教育部长。何东昌和高沂原在清华大学是同事，两人关系不错。那封萧乾写的信我正带在身边，想，这是个机会，就拿出来给何东昌看。何东昌很认真地看了信，马上对我说：“你，去清华大学进修享受研究生待遇。我马上给清华大学党委打电话。”对我堂弟说：“你去航空学院念研究生，我也马上给北航党委打电话。不过你大概要考考英文。”我和堂弟两个人的问题同时得到解决，我们真高兴。我在清华念了两年，念了两个专业的研究生课：建筑设计和建筑规划。研究生在写论文阶段，我的两篇论文已在清华发表。一篇报清华大学科研讨论会，一篇发表在清华大学《建筑史论文集》上。当时的研究生同学都十分佩服，因为整本论文集全是老师写的，只我一个是学生。那篇论文是《鎏金与贴金在中国建筑中的应用》，是我不务正业，自己研究了十年的成果。为写这篇论文，我请教了许多专家，如：沈从文（著名作家，考古研究家），王天木（考古研究所所长），王世襄（著名杂家，玩家）等。天富娱乐注册

我堂弟在校期间，写出一篇论文，好像叫“沙窝驻丘理论”，竟得到中国科学发明一等奖。他的那篇论文，曾拿到钱学森处最后裁决。钱学森说：“有实用价值，一等奖，没有实用价值，没有奖。”后来送至沈阳和成都的某研究所检验，有巨大的实用价值，所以得了一等奖。胡耀邦、赵紫阳在中南海接见他，还奖了他一万元奖金，家人都说“高歌也是万元户了”。高歌后来一路升迁，做到了该校的一级教授。萧乾老先生一定很高兴，他的朋友没给他丢脸，而是双双取得成就。他写的那封信，起到了关键的作用。

萧乾为了我，也真花费了心血。记得一次，我去找他，他带我去走路，路上渴了，他买了北京酸奶，每人一瓶。我呼噜呼噜喝了下去。他一看，我喝得那么快，就又给我买一瓶。他一直在劝我，说我十年工夫做了一件事，又是那么有意义的事，值得大大地总结提高。但我一直没有信心，因为我在单位一直被下放做工人，被压抑得厉害，我失望到极点。他到底是学贯中西，见多识广。他认为，国家要进步，绝对离不开科学技术和知识分子。天富娱乐注册

我在大约70年代末期，写了一篇科学故事，是我研究中国古代科学技术的副产品，叫《青铜宝剑》。是讲中国出土的一些春秋战国时代的青铜箭镞等青铜器，经两千多年而不锈蚀，经检验，表面氧化层含2％的铬。但这种技术，西方国家在1937—1958年才发明。我以此写了那个科学故事。我的文章他看了以后，大加赞赏，给我写了一封信，说：“老高，此文写得生动活泼，很能引人入胜。既有科学知识，又能启发爱国主义思想。我只觉得尾巴那段声明给人以蛇足之感，似可删。听洁若说，我上次给你去的信写错了地址，退到她那里了。我本来极喜写信，但目前一是忙病交加，二是发一封信得坐五站车，所以能不写就不写了。请谅。祝好。萧乾7月14日。”这篇小说，后由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出了一本连环画，也叫“小人书”的，名称《青铜宝剑》，竟然在1981年得了全国奖。

萧乾说他“极喜写信”，我可以证明，那时，每次我们见面后，次日我马上可以收到他的信，我1974年认识他，直到我1980年出国，七八年时间，就算一周一封信，大概也有三四百封信了。因为出国，信全部丢了。这些信，大都写在八开大的稿纸上。就是比一般影印纸大一倍，上面印着格子的。天富娱乐注册

那时我在建筑公司工作，为国家体委盖房，有时就可以要到体育比赛的票，也从有关单位要到文娱演出的票。有时在东郊的体育场馆，我会给萧乾送票去，因为他住东城，他总是乐意去看。有一次，好像是全国运动会开幕式的预演门票，非常热门，我只有一张票，我决定，萧乾若愿意去，就送给他，他不去，我就自己看。结果到了他家，他正在睡觉，我说，不用叫他，就走了。事后，他很懊恼，说为什么不叫醒他，他是新闻记者，对这些活动最有兴趣。

我还介绍了一位朋友与他认识，跟萧乾学英语，以后他到美国留学。我自己倒没跟萧乾好好学英语。八十年代末期，我和那孩子同时回国，我们一起去看萧乾，他还笑着说“有本事的人都到美国去了”。萧乾那时已搬到复兴门外号称“部长楼”的公寓去了。

我1980年来美，和家人分隔11年。此期间，与家中有信来往，与萧乾也有信。大概信件不是很多，我目前还保存的有1983年、1984年、1985年、1986年等几封。

1983年信说，老高：八月三日示悉。我与洁若将于八月卅日搭Pan Am飞机从北京起飞，卅日上午十点四十可抵旧金山。同行尚有吴祖光，茹志鹃（上海女作家），王安忆（其女）。总领事馆会来接。并在那里过一夜。次晨八点四十分飞往中西部。九月我们均在Iowa讲学。住址为（略）。十月再回西岸，也许先去San Diego。这次讲学之外，主要去看看小桐及洁若的大姐。我们想朴朴素素，希望不要为我们宣传什么。一些闻人在场合上遇到了算，也不去走访。我有些老友想好好聊聊。你受骗事未详告，我主张还是扎扎实实好。你似已改行为记者，很可惜。专门学问更为可贵。我们许久未晤，彼此有些不了解，不便乱说。但在海外尤其要扎扎实实，稳稳妥妥。萧乾 8月14日。天富娱乐注册信中提到的小桐，是他和文洁若的儿子，当时在美国留学。以后在旧金山，他们同行之人我全都见到了，而且都访问了他们。吴祖光还写了大幅字送我。

萧乾到旧金山，我带他去拜访了江南（刘宜良）。江南开车带我们看了红木森林，去了十七哩风景区等一些地方。每到一处，他都把当地的历史，地理，人文一通介绍，江南脑子极好，任何事情，他都记在脑海中。萧乾称他为最佳导游。那次，萧乾还送我一本他的书，是《中国现代作家选集 萧乾》。书中题字：鲁冀老友指正 萧乾 一九八三年十月重逢于旧金山。天富娱乐注册

1984年信说，鲁冀兄，这里要说明一下，萧乾的信，对我的称呼有多种：老高，小高，以及鲁冀兄等。信中说，谢谢你寄来的《时代报》，它使我们对海外华侨多所了解。每次阅完都送给报界，（如北京晚报）朋友们看，你们编得很精彩。你用些什么笔名？江南兄确是有“绝技”的好记者，对内幕，对一些人物了解得真透，写得真生动。我与洁若八月四日即赴欧旅行。要去十六天，游历七个城市，多为旧游之地。只是以前战时是些废墟，如今必大改观。挪威讲学十四日，已通知国王将接见。九月七日至廿六日在英国讲学，通讯处为（略）。归途也许重访新马，经港回京，因十月八日将举行中美作家会见，双方各八人，我为中方之一。所以必须赶回也。即颂近安。洁若附候。并祈代候江南兄嫂，萧乾 7月29日。

1985年信说：小高：你于一月十六日凌晨写的信，寄到时，洁若与我正在新加坡，马来西亚访问，迟复为歉。从版面，从信中见到你的记者生涯如此的成功，实在高兴。一个人心放得正，又有机智，有能力，总会成功的。我只有两点建议，供你参考。

（1）你离家已快五年了，不能也不应让爱人长久这样分离。不是那么多人争取你吗？要他们把你的家小接去才是。一个人这么混，两地分居，真不是办法。我是过来人，所以才这么劝你。天富娱乐注册

（2）记者生涯是轰轰烈烈，然而，一定得设法利用这个机会，（a）把英文学好——不是一般应付的英文，而是能看他们的名著——只有看名著文字才能提高。（b）朝着成为“美国问题专家”或“美国华侨问题专家”奔，切不可满足于眼下这种报导文字。你是能有大成就的，望不沉醉于眼下这点，有更高志向才好。我们一切如常。好容易住定了，去秋访欧也是farewell trip。今后我也要安顿下来埋头写自己最后的作品。愿与你共勉之。祝春好洁若附候。老萧。再，《时代报》目前我阅后即送给《晚报》及《北京政协报》他们参阅或引用。

萧乾对我的殷切期望，我一条也没做到。英文没学好，借口一大堆，都不是理由，就是没下功夫。萧乾的英语，比一般美国人都好，达到文学家的水平。另外，我也未成为某某专家，倒是念了三年神学院，做了牧师。在我的人生规划中，也没有这一条。大概要让他失望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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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1年，他从国内给我写的信，尚有保留，信是这样写的：鲁冀兄：信悉，知你在大学当副教授，甚喜。家人团聚总是很好。你能干，勤奋，一身本事，而美国活动范围又大，相信总会有巨大成功。萧乾 91年11月27日。天富娱乐注册

还有一封信，大约是1992年。信说：小高你好！来信收悉，知蕾萍入境问题已解决，甚慰。她有专门技能，抵美谋生当无问题。希望你做到保持她不参加那里的政治生活，置身于漩涡之外。不过这一点，说来容易，做到难耳。

关于国内出书事：

（1）我在友谊公司无熟人。据我所知，他们专业美籍华人之书是带有统战性质的，你在不在他们范围? 我无把握。另外，我知他们只出文学作品，如小说。你在《时代报》上的基本上报导性的文章，他们出书不出，不知。

（2）目前国内出版社十分讲求经济效益，即出书不至赔钱。太平洋彼岸记者的兴趣与国内迥乎不同，倘有系统地描绘美国之书，也许有销路。我们知之出版社，写作，皆为文学的。

（3）一般接洽出书之程序，不能纸上谈兵，必需把书稿交到出版者之手，他们才能考虑要不要问题。你如在国内有位帮你经手此事的人，也不妨交他一试。我现实无此力。

（4）我自己从1932年即从事报纸写作，至1948年才出版了《人生采访》。近年又淘汰了许多。新闻记者所写的，往往一时风行。事过境迁，可读性即锐减。望你对自己所选，务必要严格些。匆问节安

萧乾1月22日。

我这里有一封国内来信，和他寄到美国的信简，大不相同。因为从国内寄美国的信，相对较贵，所以萧乾总用信简，就是那种信封信纸一体化的。萧乾要两面写。国内信件便宜很多，他就可以敞开写了。天富娱乐注册

这是一封国内的来信：老高，信写好寄上。老庄就住在东直门内马杓胡衕（也叫顺城街）人民出版社宿舍，一问即知，一座两层楼的建筑，在一所中学旁边。老庄人很好，也很活耀。你们会谈得来。你再问问他想看球赛还是什么，一连系，他就更帮忙了。这条路子打通后，你的“摘记”将比我全了。（我们因无处堆放，新书基本全不买，全让给你买了。）

我老早想同你谈一个问题，即如何读书这个问题。我们交友不仅仅为了相互解决些实际问题，更重要还在大处的互助。比如你对小桐插队的关心。我长久以来感到你的读书办法有些问题。有几种读书，一种是to kill time（消磨时光），大凡退休人员，家庭妇女这种读法，是见书就读，只要有的读即成，既不求甚解，也无任何研究动机。我这里附给你一信看看，徐盈（?）是已退休五六年的老友，心脏病严重，我把一些老掉牙的内部书拿给他看，去消磨时光。他两次来信（一封丢了）。说他时间有限，只想看与他心目中的题目有关的书。文艺书不看，这不看，那不看。只看有关的书。他这种看书法是为积累知识，占有数据而看的。年青人，中年人，尤其有专业的（更不用说有个专题在研究，写作的），都是这么看书法。你今天这个看书法（不客气地说）还不如我那个退休朋友。你是为看书而看，几乎是个“瘾”，这种看书法，对你用处实在不大。文洁若最近认识了一位大夫，神经科的，半休，但她十分用功，把有限的时间全用在研究专业上。洁若因感激她为小弟治病，所以总把一些“热门书”如《战争风云》带给她，但她一律退回。说，她时间有限，只能用来钻研业务。（洁若帮她看些日文医学资料。）我常把她同你比较。你①时间也有限②正在开创一个路子，一个科目，一个专题。而且已初步创出来一点了，正应乘胜前进。然而我所看到的状况是：你对生活中的“主”，却十分淡泊，不起劲。而对属于“闲”的方面，却拼命追求。这个问题你似应再考虑一下。有空再聊吧。天富娱乐注册

写得太直率了，相信你不会见怪的。如果我是你，我一定设法弄到一个北图借书证，尽一切力量，占有资料，把雕塑作为战斗目标，全力以赴地搞下去。许多人都是这么过来的。你扭转航向还不迟。

这信你不要保留，我绝无意鼓励你走白专道路。我只希望你在看书方面加强目的性，讲求些方法论，以期更能有所成。

祝好。

萧 5月31日。

信中所说的老庄，叫庄浦明，是人民出版社的编辑，后升为副社长，我和他成了好友。我来美国后，我们还有联络。后来，他为我出了一本书《星条旗下》。萧乾叫我“此信不要保留”，我恰恰保留了下来。天富娱乐注册

萧乾去世是1999年2月11日，享年89岁，也算喜寿了。当时我不在国内，未能送他一程。不过到晚年，他生活无缺，家庭团圆，也算美满了。回想起来，他真是一个大学问家，一位伟大的记者，作家，翻译家。他在晚年，和太太文洁若一起，翻译了极难翻译的爱尔兰作家詹姆斯·乔伊斯的《尤利西斯》，文洁若说，这是二十世纪西方小说中的名著，一九二二年就出版了，但至今中国还没有译本。她雄心勃勃地答应翻译此书，萧乾也被深深地卷入，成为合译者。半世纪前萧乾就认为此书为“天书”，但晚年还是完成了这件大工程，堪称表率。这本书每章的注释，都有几十条至几百条，甚至超过本文。可见其翻译难度之大。当年他也曾翻译一本“天书”，是《拿破仑论》，他说是古英文，极难翻译，是为毛主席翻的。他说，翻译完，只印大字本几十本。但最后我并没看过这本书。

萧乾晚年仍孜孜不倦地埋头工作，居然以80高龄，和快70岁的妻子，双双啃出了一本天书《尤利西斯》。萧乾自己对此有过描写，在序《尤利西斯》中译本中说：很吃力，但也感到一种惬意，因为一个奔七十岁和一个已过八旬的老夫老妻，三四年来起早贪黑，终于把这座堡垒攻下来了。在这项工作中，洁若是火车头。她为此书稿放弃一切休息和娱乐，还熬过多少个通宵。从一九五四年我们搭上伙，她就一直在改造着我：从懒散到学着勤奋。译《尤利西斯》是这个改造过程的高峰。天富娱乐注册

从这段文字，我回想起来，以前每次我去看萧乾，文洁若从不参与我们的谈话，她总是在另一间屋内，默默地做自己的事。和萧乾一样，或翻译，或阅读。倒是他们单位卖一些内部书，因为他们自己不要，都让我买。她打电话来，我就会去人民文学出版社买。

回想起来，萧乾对我可说极为关注。但他总以平辈与我交谈，而且从不说自己的“光荣历史”。例如他在英国时，曾与一位马来西亚人为室友，后来此人成为马国总理，萧乾夫妇应邀去访。这是多么荣耀之事，但他提都不提。而且他以八十高龄翻译天书《尤利西斯》，竟历时四年，但他也没讲其中之艰辛。在国内时，他把一本绝版书《梦之谷》送给我，并说那是他在潮汕教了半年书，闹了一场初恋的产物。那位初恋对象终生未嫁，晚年在天津和弟弟相依为命。他托我回天津时，去看看她。萧乾说，也许她有些难处，他可以帮帮她呢。我还真替他去看了她，回京后，把情况报告给萧乾。天富娱乐注册

萧乾对我的情谊，真不是一两句话可以概括的。所以2001年我回国，执意去看望文洁若。那次看望她时，文洁若特意给我看当时的总理朱镕基给萧乾写的信，毛笔书写，足足满了两页纸，他的毛笔字写得好，满是颂赞之辞。文洁若说，她要去美国，从旧金山机场要去奥克兰，问我可否接送她？她还送了我许多他们的书，每套书上都书写：鲁冀蕾萍贤伉俪留念二○○一年元月十五日，而且盖上两方图章。一是“萧乾藏书”，一是“文洁若印”。

2018年10月22日

写于美国加州核桃溪乐诗亩寓所

（选自《新文学史料》2019年第二期）